【远望社论】特朗普当选终结「美式民主」神话
本文为《远望》社论,刊载于《远望》3卷1期(2017年1月号;总340期),原标题为〈川普当选对「美式民主」的挑战〉
本月20日,唐纳.特朗普(DonaldJ. Trump)将就任第45任美国总统。但是,去年11月投票结果带来的震撼、悬疑及纷争并不会因此尘埃落定。全世界对于特朗普能否做到其竞选口号「让美国再度伟大」(MakeAmerica Great Again),恐怕争议远大于信心。然而,大概无人会否认:这位政治素人出任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总统,对各方来说,都将是一大挑战。
特朗普当选所带来的最大挑战正是朝向所谓「美国式民主」。作为全世界第一个基于成文宪法的宪政体制,美国政体本来就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是,去年这场总统大选几乎集中体现了美国宪政的所有制度性、结构性的缺陷,使我们不禁怀疑:等特朗普任满下台时,「美式民主」到底还剩下多少可供推崇的「优点」?
总统制恶化社会分裂
美国宪政体制最严重的问题是其总统选举具有「零和赛局」(zero-sumgames)的性质,政治斗争容易激烈化,伤及社会整合。其制度性的原因有二:一、美国宪法以总统一人掌握行政大权而不向合议制的国会负责,于是使「谁领导政府」之争成为「胜者全拿」的竞赛,赢得总统大选的政党才是「执政党」;二、美宪把国家元首(headof state)和政府首长(headof government)合而为一,使总统不但掌握施政大权,也对国民和国际社会代表国家,于是总统人选又涉及到难以妥协的认同与尊严问题。以上两点,使政客为了赢得总统选举,常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操弄族群政治,使政策之争恶化为认同之争,造成撕裂社会、恶化矛盾的结果。对于多元族群社会,这种宪政制度往往带有极高的社会成本。在这次美国总统大选中,此一弊病完全显现。
根据去年6月的人口统计,「正港」的美国白人(不包含讲西班牙语的「西裔」拉丁美洲移民)正逐渐成为少数。新人口普查显示:55岁上的美国人中4分之3为白人,18到34岁的美国人中只有56%为白人,在未成年的美国人中白人已低于50%。于是,薪水阶级的美国白人感受到人口不断增长的西裔、非裔和亚裔的「威胁」,使族群关系越来越紧张。这就给了总统选举的候选人炒作族群政治的诱因。在去年大选中,由于两位候选人都有道德操守瑕疵,不易在政见和人品上拉开距离,于是都采取负面竞选策略,几乎是以「不共戴天」的态度要把对手打成「非我族类」的代表。例如,特朗普就针对中下阶层的白人选民,不断在族群议题上煽风点火,把墨西哥人说成强暴犯,要在美墨边境上建一堵墙,还主张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然后扬言要把败选的对手送进监狱;希拉里也不遑多让,刻意拉拢西裔和非裔选民,并把特朗普的半数支持者称为「遭人唾弃之辈」,斥之为「种族主义者、性别歧视者、恐同者、排外者、仇恨伊斯兰者──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双方在各趋极端的族群动员中,使美国社会中的族群对立升高,并表现在投票行为上。
根据投票日的出口民调,白人中58%支持特朗普,只有37%支持希拉里;西裔选民中希拉里赢得65%,特朗普只有29%;非裔选民则有88%投给希拉里,只有8%投了特朗普。于是,虽然希拉里凭着西裔和非裔选民的支持撑过了一波波的丑闻风暴,但最后还是输给了得到大多数白人支持的特朗普。但是,特朗普惯于发表种族歧视的言语,还曾得到一家三K党报纸背书(尽管他自己表示不同意),可以想见他的当选将使美国的少数族裔如何震惊。出口民调结果就显示:将近4成的美国人表示,他们会对特朗普当选感到害怕;其中投给希拉里的选民中92%有这样的恐惧。在西裔、非裔、穆斯林、移民、女性和其他感觉被特朗普丑化或妖魔化的族群中,这种焦虑特别强烈。于是,大选一结束,特朗普的胜选就燃起各地选民怒火,「反特朗普」游行示威行动横扫芝加哥、纽约、洛杉矶、费城、波士顿、华盛顿、西雅图等10个城市,还从街道延烧进校园,不少大学老师为支持学生参与抗议行动,甚至宣布将考试延期。参与为恶的希拉里在选后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家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分裂」。但族群政治的烈火一旦点燃,就很难善了。未来至少4年,美国社会的分裂恐怕只会恶化,不会减缓。
民粹政治败坏风气失去民心
在美国这样的大国举行全国单一选区的总统普选,本来就很难进行理性的政策辩论,容易流于民粹炒作。尤其此次大选两党候选人的品格都有严重问题,于是都采取负面竞选策略,双方互相攻击抹黑。其结果,使选民对两人都失去信赖。根据去年9月的民调,有34%的美国人认为希拉里「诚实」、「可信」,而只有33%这么看特朗普,两人在伯仲之间。但是,经过美国联邦调查局重启希拉里涉及的「电邮门」调查,去年11月选前进行的盖洛普民调就显示「信赖」特朗普的比例已升高为36%,超过希拉里的32%。《华盛顿邮报》与ABC新闻的选前追踪民调也显示:在诚信度方面特朗普已以46%比38%,领先希拉里。从这些民调数字,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美国选民面对两个烂苹果的无奈,也可以看出选民在「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宁取后者(于是使特朗普逆转胜)。可是,这两位怎样都算不上是正人君子。有如孟子所言:「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由于全民普选总统这种「美式民主」容易流于民粹与比烂,使君子难以出线,再加上族群政治积重难返,估计未来美国的政坛及社会风气只会日益恶化。而美国这种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民粹选举早已失去选民民心,并表现在长期偏低的投票率上。美国智库皮尤研究中心(PewResearch Center)指出,在经济合作暨发展组织(OECD)国家中,美国的投票率低于所有会员国的平均值。相较部分国家在最近一次选举中的投票率,如比利时87%、德国66%及英国的61%,2016年这次竞争激烈、花样百出的美国总统选举的投票率仍只有56.9%,甚至低于2004年(60.7%)、2008年(62.2%)和2012年(58.6%),而仅高于2000年的55.3%。过去政治学者常以选民对现状大体满意为由来解释美国的低投票率。但是,现在的美国经济、社会问题层出不穷,除了无力感及疏离感,已很难解释为何投票率仍然如此之低。
如果美国的宪政体制无法产生德才兼备的政治领导人,那么未来恐怕只能透过美元霸权与军事霸权将其国内问题转嫁给国际社会。「美式民主」将越来越不能充当美国对外的「软实力」。
美式民主其实不民主
如果「民主」的核心意义是「多数决」,那么这次特朗普当选,再度证明「美式民主」并不民主。去年11月8日的投票结果,特朗普和希拉里的得票率分别是45.97%和48.06%,后者比前者高出2.09%。但是,美国的总统选举制度实际上是间接选举,最终结果要看各州选出的「总统选举人」中何方居于多数,而特朗普在全部538张选举人票中,获得没有任何争议的304票,高于希拉里获得的227票,于是顺利当选。这种「少数派总统」(minoritypresident)在美国历史上早有先例。上一次是在2000年大选,民主党的高尔所得的选民票比小布什高0.51%,但选举人票则以266票输给后者的271票,于是由小布什当选。这种选制对当选的「少数派总统」的正当性是有妨碍的。这次选后,许多选民手持写着「特朗普不是我的总统」的标语牌上街抗议。未来当特朗普总统宣布高度争议性的政策或言论时,他还会面临类似的抗议。美国这种民主正当性不足的「宪政」,只会增加追究政治责任的困难。但是此一选制(如同美国总统制的其他弊病)历经多年为人诟病,却很难改变,抬高了全民共同负担的政治与社会成本。
然而,如果「民主」的另一层含意就是能清楚辨识人事与政策成败的政治责任归属,并有效问责,那么美式总统制的真正结构性危机其实还未发生。依据美国宪法,其总统与国会两院是三个各自独立的宪政机关,彼此牵制,并各自向选民负责。但任何法案或政策要能顺利实施,都需要这三个宪政机关间具备某一程度的合意。于是,当这三个机关分属于两个(或三个)政党时,任何法案或政策的成败都变得难以究责,甚至可能造成政治僵局,而使政府停摆。过去曾经发生几次因国会不通过预算而导致联邦政府某些机关停止办公。若在危机时期发生这种僵局,则必然造成严重的宪政危机,甚至可能威胁宪政秩序的存续(如果发生在小国,还可能危及国家存亡)。目前因为国会两院都是共和党居多数,因此即使特朗普未获多数选民或民意支持,还不至于发生危机。但是下一次期中选举后,若共和党失去国会任何一院的多数地位,以特朗普行事作风之鲁莽,以及两党间因此次选举加深的嫌隙,府院之间的冲突便极有可能发生。届时,一个府院分裂的联邦,统治一个族群分裂的社会,美国宪政体制随时可能步入惊涛骇浪。
美国总统制充满意外风险
特朗普的当选,还有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以往当选美国总统的人,起码当过国会议员、州长,或部会首长,但特朗普是政治素人,毫无从政经验。并且,由于他出身商界和电视圈,更像在商场厮杀牟利的企业家和信口开河的名嘴,而欠缺负责任的政治领导人素质。以上这些特质都使人对他出任掌握全世界最强大核武器库的美国总统难以放心。不过,在美国的总统制下,这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本来就是理论上的可能,只是特朗普让它成为事实,才凸显了此一问题。
在像英国那样的内阁制国家,一个政治人物在出任首相前,通常已经有一段国会议员甚至内阁阁员的资历,对全国性的内政外交事务并不陌生,而且选民也对他的人品、风格、政见已有认识。并且,即使执政党输了选举,其党魁也只是不再担任首相,通常仍然在国会里以反对党领袖的身分,率领影子内阁,继续问政。总之,在内阁制国家,除非小党林立导致内阁不稳,才有可能出现政坛「黑马」,否则政治人事与政策的延续性很高,选民不用担心意外变天。
反之,由于民意本来善变,民粹政治无法讲理,加上美国总统选制的复杂,使「美式民主」变量特多,常出现黑马。不过,像特朗普这样流氓气十足、不按牌理出牌的黑马,仍然令很多人难以接受。
前已言之,许多美国人对特朗普主政下的未来充满疑虑。如果我们看看他那一堆不知真实性和可行性如何的具体政见,大概全世界没几个人可以高枕无忧。根据绿媒《自由时报》的整理,特朗普的十大政见有:建立美墨边境围墙(目的是隔阻非法移民,并且要墨西哥支付经费)、禁锢希拉里、遣返1100万非法移民、废除欧巴马的健保政策、打倒伊斯兰国(ISIS)、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但这个协议国会尚未通过)、扩大枪支合法化、严格限制叙利亚难民进入美国、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退出巴黎协议(因他不信全球暖化的事实)。此外,他在选后还扬言要改变「一中政策」(除非能就包括贸易在内的其他事项与中国达成协议),并要大幅提高核武能力(「直到全世界恢复理智」)。
不仅他的上述政见中某些内容令人瞠目结舌,他还在人事安排上令世人「耳目一新」。虽然他广受中低阶层的白人支持,但是据网络媒体《石英》(QUARTZ)报导,特朗普公布的前17位阁员的财富超过了美国最贫穷的4300万个家庭,相当于超过了美国3分之1的家庭财富总和。这将是美国史上最富有的内阁。大陆《观察者网》作者于圣明指出:特朗普的内阁除了商人富豪多以外,军人出身者也很多。除了本应由军人担任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外,特朗普的国防部长、国土安全部长、国家安全顾问、中情局局长都由退役军方将领担任,他的内政部长也有在特种部队服役23年的纪录。
特朗普点名如此多的商人与将领组成其内阁,势必影响其执政作风。特朗普本身就是商人,讲究现实物质利益,而不在意道德或其他价值。至于他重用军人,则正是他主张「以实力达到和平」(Peacethrough strength)的表现。诚如英国人常用来批评美国黩武嗜好的谚语所云:「当你手中有一把锤子时,什么问题看起来都像是钉子」。商人特朗普如此重用军人,可见其政府将褪去普世价值的伪装,赤裸裸地以威胁和利诱来面对这个世界──包括美国境内的弱势群体,以及国际上的其他所有国家民族。
平心而论,希拉里虽然人品相当惹人厌,但一般公认她起码是主流政治圈出身的政客,比较知道并愿意遵守国内和国际的政治游戏规则。这也是为什么各国媒体及政坛多预测并期待她会胜选。但是,美式民主下,「选情」也不从人愿,特朗普毕竟当选了。于是,全人类都必须跟美国的弱势族群一起面对未来的不测捏一把冷汗。
一个全球性的核武超强,其实施超过两百年的宪政体制越来越无法选贤与能,其总统大选最后竟然落得由两个令人不敢恭维的政客来角逐,而且其结果居然还与选民的民意相反!这样的「民主选举」,与纯凭运气的抽签有何差别?然而,美国人把可以决定人类命运的大权交给如此不合道理、难以预料的「民主程序」来决定,最后落到特朗普这样一位只会炒作民粹、毫无大国政治领导人素质的土豪加名嘴手上。如此荒腔走板的「美式民主」,已经不只是美国一国的宪政问题,更是全人类的公害。
以美式民主为鉴
1911年武昌起义发生后,立宪派领导人康有为看到当时主张共和者多主张美式宪政,就曾举中南美洲国家模仿美国总统制的后果为例,指出:「(内阁制国家)争总理大臣者,不过两党人以笔墨口舌争之,…与专制世之易『相』无异。而(总统制国家)争总统者,两党列军相当,驱国人之属于党者相杀,每争总统一次,则死国民无算。夫立总统不过为国民之代理而已,乃为一代理而死国民无算,其害大矣,则反不如有君主而不乱之为良法也。」但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结果大陆在民国时期,共和两次倾覆,内战难以终止,民主宪政也始终建立不起来。
抗战胜利后,在国内外因缘际会之下,立宪派传人张君劢抓住机会,再度领头起草了一部内阁制的宪草(仅保留「五院制」的外型)。国民党领导人蒋介石为了争取美援,不得不于1946年11月28日将此草案提出于制宪国民大会,还做了如下的说明:「五权宪法(按:指「五五宪草」)的中央制度,可以说是一种总统制,行使政权(按:指公民权)的人民,如果没有掌握政权的能力,对于治权(按:指政府权)不能有适当控制,则总统权力过分集中,必致形成极权政治,这种政治,不合于现在时代,而且有害于中国,有害于中华民族。」这可能是蒋介石一生对宪法问题说过的最正确见解。可是,他并无诚意遵守这部《中华民国宪法》,仍然违宪建立了其父子两代的个人独裁。
蒋经国过世后,李登辉接任。为了搞台独,他不断修宪,不但把「总统」修成有权无责,而且要搞直接民选。就在这时,美国政治学者罗伯特‧道尔(RobertDahl)于1995年接受台湾媒体访谈,指出:「总统制缺点太显着,拉丁美洲国家饱受其害。反对美国式总统制的学者,更反对其他国家模仿美国式的直选总统。总统制倾向把权力集中于一人,而总统容易走上专权滥用道路。即使在美国,不少总统宣称,因为总统经由全民选出,因而拥有全民授权,能够代表整个国家,是国家象征。但这种说法根本是虚假的夸言。美国实行总统制已经积重难返,其他新兴民主国家,实在不应轻易模仿美国直选方式。」可是,李登辉一意孤行,终于在1996年当选「民选总统」。从此,台湾走上民粹政治、「民主内战」(李登辉语)的不归路。如今特朗普当选所凸显的「美式民主」问题,除了「总统选举人」外,无一不在台湾原样演出。去年蔡英文当选后,也把台湾带入危疑动荡之境,至今看不到出路。
最后,有自信的中国人应该看到:特朗普当选动摇了「美式民主」的说服力,对中国挑战则是提供了一个良机。我们一方面以恶质的「美式民主」和台湾的「民主内战」为鉴,中国未来的政治体制改革决不能采「国家主席直接民选」的办法。只要中国能在「美式民主」大幅贬值之时,逐步将自己的体制健全化、制度化,既把权力关到笼子里,又能保证选贤与能、有效应对中国与世界的实际问题,我们就能在制度竞争上掌握话语权。